【瓶黑】盲
黑瞎子把头靠在耳室粘湿的墙壁上，低垂着头低声笑，像是破旧老风箱，嘻嘻哈哈闷在怀里织进细细的喘。他的血和汗把额前碎发糊在面上，干成湿漉，被自己的手掰成片捋过去，没挡住左半边碎掉的镜片。
下斗的伙计们死的差不多了，就是活着也都钻不出去，同死了没差。黑瞎子吹了声口哨，五指去捂腹部上的窟窿又去摸瘪下去的兜，有些落寞的想大前门都被那帮孙子顺光了。他仰起头咂吧了嘴，撕了段裤腿绑住身上的伤，黑金短刀绕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花，从耳室中闪出融进暗色里同那些魑魅魍魉较量较量。墓里回荡着青椒炒饭歌。
黑瞎子没有恐惧，脑袋里唯一的想法是：没烟没酒饿肚皮，折这太亏。
世界正在淡去，他知道。
那两颗眼珠是被蒙上尘烟与岁月的独一物，虽说同寻常人来说还是不那么相同，但那一份老就珍贵的够可以了。黑瞎子咂咂嘴吞下血腥，闭上眼睛哼了一段记不清词的蒙古小调。问他到底在想什么，黑瞎子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那段含糊不清的音调里好像有许多曾经，勾连着那个清未亡的北京、没离散的往昔，什么人转过脸极为清浅地弯了眉眼。
再醒就是在解家医院VIP房里，怎么从墓里出来的也记不清。
黑瞎子有些嫌弃地啧声嘴，嗅着鼻子在肋下阵阵疼痛里抬着被包成粽子的腿，用另一只手去够白色里模糊不清的红，把苹果嚼到嘴边，门把手旋扭前扯起原来那种贼兮兮的笑，把苹果嚼得嘎嘣响。
他说：“哟。花儿爷来了？”
解雨臣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心里对这不安分不消停不讨活的伙计颇有怨气，便呛了他两句：“还挺能耐。还有本事打病危通知书的脸。看来这医院不行。”
黑瞎子低头推了推墨镜，故作深沉思索片刻笑得格外欠扁：“不扯皮了。花儿爷，这次真瞎了，往后下不了地。”
黑瞎子彻底失明了，但到底还是架着那副黑墨镜，左一句“花儿爷大气”右一句“花儿爷放心”，吊儿郎当地穿着皮裤皮衣黑夹克吹着口哨威武嚣张地迈出医院的大门，完全没有一点快盲人的自知之明，路边根据风速和声音一挥手顺利拦下一辆的士坐回他那四合院去，在自己的厨房升起灶火炒起青椒肉丝，喝了两杯烧刀子躺进了葡萄藤下的那把藤椅。
苏万掐着下午四点半给他打了个电话，刚接起来就是师傅长师父短，从学科扯到早上吃的油条豆浆，在黑瞎子饱含笑意的“嚷的为师头疼”里在电话那头瘪着个嘴挂了电话。滴滴长音和机械女声叫四合院的傍晚有些寂静，黑瞎子陷在藤椅里摘掉墨镜闭上眼睛。
他并不恐惧这样的失明，相反，他已经静候了它数十年。
黑暗温柔地包裹他、声音缓慢地没过他。黑瞎子竖起耳朵听，是地摊贩的叫唤、自行车的响铃清脆、汽车沉闷轰鸣、孩童娇憨欢闹、锅碗瓢盆叮当响，然后风过，窸窣了头顶葡萄叶。他感到了红尘的牵连。
黑瞎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乐子一下笑开了，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很不同的声音。沉稳又轻盈的，说是仇家太和顺、说是生人又太熟悉，常常出现在身后、在阴暗墓道里。于是他挑了挑眉头，嘻嘻哈哈道一句：哦呦。这不是哑巴？
老情人哑巴张拉了张小马扎坐在了藤椅边，现是看了看黑瞎子闭起的眼，又转去盯着头顶的葡萄叶发呆。浓眉大眼一小青年，却闷葫芦一个半天碰不出一点响。黑瞎子咂了咂嘴，叹气叹得很惋惜，像是当年在陈皮阿四手底下看见者尊大佛冷脸气哭一卖冰糕小姑娘一样。他听见张起灵的嘴唇几次张合却没发出声音。张起灵把五指虚虚笼住黑瞎子垂在藤椅边的手，良久才不喜不哀地唤了一句：
瞎。
这是很熟悉的，已经刻进了骨血里，导致黑瞎子上嘴皮一搭下嘴皮就回了一句：嘛呢。又下意识抬手要去推墨镜，结果摸到了鼻梁像个呆愣的小年轻。黑瞎子说：从福建赶北京，哑巴你消息还真灵通。小三爷和胖爷听着也没什么表示，真他娘的不够意思。
张起灵应：嗯。
然后黑瞎子在一旁胡扯，张起灵在一边帮腔，没有来回但出声有应，像是在德国的天台上看灯火喝黑啤，又像是墓穴里生死之际打发那些不见天日，刀口舔血的痕迹和一般无端柔情搅动在一起，跨越了百年光阴。
张起灵侧过身去吻黑瞎子，但说是吻也仅仅是两瓣唇贴在嘴上印着。不得劲。于是黑瞎子支起上身用舌尖撬开他的唇，张起灵心领神会地使些劲压下去，彼此吻的有些气息不稳，额头靠在一起喘息。
张起灵看着黑瞎子眼帘下浅色而涣散的双眸，又捧住他的两颊去吻他的眉心，惹得黑瞎子笑骂一句娘兮兮，张起灵也应。
张起灵说：瞎。黑瞎子就知道他的意思。
然后又吻到一起。
黑瞎子听见了张起灵的呼吸，就像风淌过手心，有些飘忽到不切实际，但他们的鼻尖抵到一起，不像是百年老妖精，倒像是某对热恋中的青年情侣，彼此纠缠。然后张起灵把黑瞎子的手覆到自己的眼上。黑瞎子感觉到那双眼睛弯了弯，记忆里的人转头清浅一笑。
然后张起灵把手机塞到他手里，说：
吴邪。
接着机械女声甜美地说：
支付宝到账——九十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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